最高的道德律

邱磊

江苏省“333”高层次人才培养对象,中华教育改进社理事,江苏省陶研会理事,2019年《中国教育报》“年度十大推动阅读人物”之一,多家媒体专栏作者。出版有《“偷师”杜威》《杜威教育箴言》《用生命的母语做教育》《古诗词中的地理课》4部著作。现就职于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金沙中学。

两百多年前的东普鲁士柯尼斯堡,在一条种着菩提树的小道上,每天下午三点半,一个手拄拐杖的散步者会准时出现。由于极具规律性,邻居常根据他经过自家门口的时间调校钟表。久而久之,这个有点古怪的人便得到一个有点古怪的绰号:“人形时钟”。或许,你已经听过这个关于德国古典哲学家伊曼努尔·康德的故事,但这其中的深味还需慢慢体会。

哲学家是康德最有名的身份。其实,天文、地理、物理、医学、教育,他也颇有研究,尤其是教育。康德曾在柯尼斯堡大学首开教育学,教育学也由此成为一门系统的学科,而不再是经验之谈。1803年,学生林克将其授课材料整理出版,书名为《论教育学》。

全书第一句开宗明义:人是唯一必须受教育的被造物。何以见得呢?我们知道,康德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,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,然后喝咖啡、写作、用餐、授课、散步,晚上十點准时休息。你或许难以想象,这一切活动都配有固定的“康德时间”。康德将自己的一辈子都锁在了那座名叫柯尼斯堡的小城里。可即便如此,康德仍然吩咐自己的仆从:“无论你用什么办法,都必须让我准时起床。”

康德早上也会起不来?是的。一个理性了一辈子的人尚不能根除惰性或欲望,何况普通人?在《论教育学》中,“人”是“生长者”,生命不息,生长不止。反过来说,“生长”也意味着不完美,天赋、情意、态度、能力,均需要不断地激发、诱导或匡正。什么叫激发、诱导?康德拿报春花为例:人们在野生环境下采摘时,只能得到一种颜色的花,而用播种、栽培的方式,就能得到各色花朵。“自然将胚胎赋予了它们,而要使其从中发展出来,关键的是相应的播种和培植。”这个道理,对人如是。

什么又叫匡正?仍以自然界为例:孤零零长在田野中的树,多会歪歪扭扭;
而在树林中,由于临近树木的阻挡,棵棵会长得高耸挺拔,以求获得更多的阳光与空气。人生经验告诉我们,一时的阻挡或羁绊,从更长远的角度看,可能正是进步的推手。

这些例子清晰地表明,康德是崇尚自然的。实际上,如何让每一个受教育者充分发挥其自然秉性,成了康氏教育思想的“母题”。这显然受到了卢梭的影响,并与我国道家思想有相近之处。“工具只会毁掉天然的能力”,康德借用富兰克林的“游泳论”来佐证:要渡过一条河,游泳未必比乘船差;
而要学会游泳,不妨在水中放一只蛋,入水者俯身抬脚地打捞,差不多可算作练习游泳了。“虽有舟舆,无所乘之”(《道德经》),你看东西方的思想是不是很像?

《论教育学》指出,要想激发人的自然潜能,就需要不断地教育。教育即“助产”,它的第一层含义在于“自助”,即最大限度地利用自身力量。他强调艰苦的环境能磨砺人,“硬床比软床更有益健康”。特别是如爬山之类的体育运动或游戏,既能锻炼身体,磨砺意志,又能增进社交。如果能坚持,将使孩子的“逆商”跃增,天性释放,变得活泼开朗,与人相处时,往往能“友善而不勉强,坦率而不鲁莽”,实现自助助人之效。

教育的第二层含义是“自律”,即自觉地让个人的言行举止、思想情感处于某种规则之下。我们来看一则故事:1779年,康德打算拜访朋友威廉·彼特斯。动身前,他在信中说,自己将于3月2日上午11点准时到达。可没想到,途中一座桥坏了,人车均无法通过。一筹莫展之时,康德发现一旁有一间农舍,便跑去问主人:“你这间屋子卖多少钱?”一脸懵的农夫在得到一大笔钱后勉强同意卖房,康德又说:“如果您现在从屋子上拆下几根长木条,20分钟内把桥修好,我就把屋子还给您。”农夫心中大喜,马上叫来两个儿子,不一会儿就完成了。最终,康德准时拜会了朋友。

“康德过河”的故事,表面上讲的是如何守时,或曰契约精神,实际上反映的恰是他的自律。饮食、阅读、散步、作息是一种自律,处事待人更是一种自律。为什么要使人处于某种规则之下呢?在《纯粹理性批判》中,康德给出了答案,这是由于人的认识能力(即纯粹理性)是有边界的,其并不像一块只能被动接受印象的“蜡版”——什么东西往上一按,就留下一个痕迹,而更像一个活动着的装置,能够把感觉材料整理、铸造成型。在边界之外,人既无法感知,更无法判断。人要想有自知之明,保持谦逊之姿,合理且持续地发展自然禀赋,必然离不开某些规则。

需要说明的是,随着资本主义兴起,近代西方世界曾滋长出一种强烈的信心,相信人类依靠自己的理性便有能力认识和主宰世界。这种狂妄的看法让人不知敬畏,无视道德,无底线。教育的工业化之门犹如潘多拉之盒被打开,“效率”“流水线”,乃至当下的“提高一分,干掉千人”,成为了当红流量。

从这个角度看,康德实际上也对“儿童观”做了阐述:儿童并不像洛克所说的那样,是一张白纸,成年人想怎么塑造就怎么塑造。相反,儿童具有自己“活”的特质,其发展是一个由感性到理性的缓慢过程,脱离了情境,缺少了实践,失去了个性,谈成长是可笑的。儿童也有自己并不清楚的边界,给童年设定“护栏”,制订规则,看似强加,实则集聚生机,是一种莫大的关怀与保护。

康德曾忧心忡忡地申辩,不给自己设定规则的人是不可靠的。人们常常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,而且也绝难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。尽管人们常常批评那些凡事循规蹈矩的人,比如那些每件事都准时在一个特定时间去做的人。但这种指责往往是不恰当的,这种准确性尽管看上去有些迂腐,却有助于塑造品格。

教育的第三层含义是“自由”。对于“自由”的解释,康德认为,只要将这两个字调换位置即可——“由自”,即真正从自己的内心里流淌出来的东西。“自由”是一种建立在“自律”与“自助”基础上的精神抵达,听起来虚空,实际上“至大无外,至小无内”,包括生命的一切。从教育的立场论,那些完全从自身出发学会的东西,“人们总是掌握得最彻底,也最牢靠”。康德甚至拿散步调侃:当我们悠哉悠哉地散步时,往往并不在意路程的远近,或许还会越走越愉快,而一旦我们要去某个地方时,就会选择最短、最快的路径,因为此时的散步不再是目的,而是工具。

这对教育的启发很大:同一件事,当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做,会有一种享受感、获得感;
但要是为了其他的目的而做,则必然会别扭、难受。所以,康德大声疾呼“人就是目的”,其潜台词是,人绝不能工具化,成为追逐各种世俗之物的手段,成为被欲望和激情吞噬的小丑。如果我们要为理想的教育设一个下限的话,这应该便是了。

那上限呢?或许就是形成一种关于自由的信仰。用康德的话说,那便是最高的道德律。信仰,倒不一定要烧香拜佛、上教堂做弥撒。一个人只要爱自由,相信世上有比自己更伟大、更崇高的事物,并对之怀有敬畏之心,就可以说是有信仰的人。有自由信仰的人做事不会只想“我要如何”,而会想“我应该如何”。《论教育学》的结尾,作者建议我们“有必要每天给自己做一个总结”,这样在生命的终点就能“对自己的一生做出评价”。

《中庸》有言:“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,致广大而尽精微,极高明而道中庸。”康德正是这样一位在精神世界里矻矻踱步的君子,他的万丈光芒启示了世人二百余年而不衰。他的墓志铭上如此写道:“有两种东西,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,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,不断增长,一个是我头上浩瀚的星空,另一个是我心中的道德律。”

作为教师,我们“头上浩瀚的星空”和“心中的道德律”,又在哪里呢?

责任编辑 刘玉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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